“李大人这是何苦来哉。”下朝后,一名官员几步赶上李明睿,言语间似是与他相熟。
“刘大人何意?”李明睿放缓脚步,问道.
“那光时亨背后是内阁魏大人和首辅陈大人,他们煽动了一帮言官反对南迁,李大人孤身一人与他们斗,岂非螳臂当车?”这刘姓官员放低声音,好言相劝道。
“哎……我虽已料到必有人慑于威势不敢明言,却不曾想朝堂百官,竟无一人敢出言发声。人人就这样闷着拖着,非要拖垮了大明才心甘吗!”李明睿攥着拳头,一脸愤愤。
“李大人也该谅解,莫说这朝堂之上大部分都是些榆木脑袋冥顽不灵,就算是有心支持南迁的,也都身负着一家老小,前途富贵,南迁在内阁那里行不通,他们也只能明哲保身,少有人像李大人这般身具知难而进的魄力啊。”刘姓官员摇摇头,感叹道。
“那刘大人自己呢?”李明睿闻言头一转,直直看向身旁的刘姓官员。“我……”刘姓官员只吐了一个字,便语塞在喉,半晌方才叹了一声,别过了头去。李明睿看着那厢尴尬的神情,脸色渐渐由青转灰,灰至如铁般冷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明都要亡了,还有何前途富贵可言!”说着,便转身拂袖而去,再不理那脸涨得通红的刘姓官员,口中的话语好似是对谁宣说,又好似是自言自语,随着他脚步字字远去,却又始终回荡耳畔,萦萦不绝:
“满朝文武,庸庸碌碌,蝇营狗苟;为人臣者,私心满怀,不行臣道,如此的大明可还有活路?!可还有活路?!……”。
再日早朝,待到日上三竿,崇祯方才姗姗来迟。经昨日那一番辩论,辨清了风向的众臣们早已按捺不住,各自怀着准备好的说辞,只等在力阻南迁邪说的功绩簿上添上自己的名字。而崇祯龙椅坐定,不待诸臣启奏,便径自开口,话语中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决断:
“祖宗辛苦百战,方定鼎此疆土,若贼至而去,实无颜面对先皇列祖。国君死社稷,乃天经地义之事。来日若有不测,如此而已。朕意已决,南迁云云,此后不需再提。”
一语毕,大殿之中一片死寂,静得令人连呼吸都不敢放肆。崇祯话语说得低沉而决绝,有如一场冷雨骤然浇灭了朝堂中躁动的暗火,方才还跃跃欲试的诸臣们一个个僵立当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都接不起话来。
饶是身处大殿门外,夕照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崇祯沉甸甸的发言。国君死社稷——尽管这不过是皇上对南迁之事的决定与表态;尽管情势当前,万一最终落得了这样的结局,似乎也并不该有多令人猝不及防,但这真切而尖利的死字,却好像在这一刻突然将那未至的将来确定坐实了一般,震惊,心痛,悲伤,酸楚瞬间有如汹涌怒涛席卷上身,激得夕照一阵眩晕。不……不……皇上如何能死……皇上是大明的皇帝,一国之君,真龙天子,皇上如何能死!夕照狠命抓着门框,头脑混乱着几乎便要推门而入,却忽见崇祯已然向门外走来,依旧是一脸淡定的不悲不喜,只平静说道:“回武英殿。”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清冷,正月将尽,树木却依然灰秃着,天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没有一丝入春的迹象。车辇一路向着武英殿缓缓而行,冷风袭面,刺得面皮微痛,教夕照心里好歹算是冷静下了一些。昨日朝堂争论尚未有个结果,为何今日便意外地下了这般决定?难道真的是因为光时亨那只言片语,便放弃得如此轻易?不,这不皇上行事的作风。回到武英殿,好容易等到随从退尽,夕照急忙走到龙案前,躬身问道:“皇上,方才在朝上时……”
“不是戏言。”一言未尽,崇祯似乎便已明白了夕照的意思,轻点头道,“南迁不必再议了。”
“可李自成眼见便要兵临城下,若现在不走,皇上岂不是将身陷危险之中!”夕照一脸急切,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袍。。
“朕已说过了,国君死社稷,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况且南迁不成,怕是也只有这一途而已了。”崇祯淡淡地说。
“皇上如何能就此断言南迁不成?朝臣反对,可慢慢说服,就算说服不得,皇上一声令下,为臣者又岂敢不从?独断或许不妥,但如今已是关乎大明存亡、皇上安危的紧要关头,如何能被那班顽固不化的腐臣绊了手脚!”夕照急火攻心,话语间也少了分寸,几句说完,方回过神来,连忙又道皇上恕罪。但崇祯却并不着恼,对夕照微微挑了下嘴角,似乎是笑,却又浅淡得教人几乎难以确信。“从北到南,千里之遥,内官外臣,万人之众,南迁非同儿戏,前途难卜难测,又岂是朝堂上一道圣旨便可成。”崇祯安安然看着夕照,眼中并无悲伤哀戚,却也不见一丝的光彩,“光时亨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南迁未必就是生门,满朝文武皆是如此这般,就算朕执意而为,又有何人可保南迁成功。”
夕照一愣,动了动嘴唇,终是面色一暗,失了言语。朝臣百态,这十几年来夕照也算是观遍看尽了。与其南迁失败,不如坐守京城,以全皇家名节,崇祯此言,夕照也并非不了然。可相比崇祯或是无可奈何的豁达,夕照尽管了然,内心深处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那君死社稷的结局。正在他踌躇着如何再向崇祯进言之时,却见崇祯起身,走到房间一侧,从书架上的匣子中取出一物,递至夕照面前。夕照低头一看,崇祯手中那片厚实的方木板上,赫然刻着一个凹凸不平的令字。
“皇上,这是……!”夕照猛然抬头,一下子明白了崇祯的用意。
“若今后真有不测,你便走吧。”崇祯直视着夕照,表情认真而笃定。
“不……不!德秀怎么能离开皇上,就算有什么不测,德秀也是必要与皇上同生共死的!”话语出口,夕照才发现自己又冒冒然说了这个死字,心中一阵悔,又一阵痛。
“你的心意朕明白,但人死,万事皆休。朕生为皇族,身不由己,你却是有前路可以选择,何必还要白白为朕陪葬。”崇祯见夕照不接令牌,便强拉过夕照的手,生将令牌塞在他的手里,一语尽时,竟是微微声颤。
“不,皇上,这远不止是德秀的心意。”夕照手捧着那被崇祯握得温热的令牌,却并不收起,只是定定然回看着崇祯的眼睛,“德秀在世上独身一人,所谓万事,皆系于皇上左右。皇上若不在,德秀即便苟活,亦与万事皆休无异。德秀早已将命交给了皇上,皇上若再赶德秀离开,便是嫌弃德秀命贱,那德秀也不想活了!”
说罢,夕照将令牌恭敬放回龙案上,转回头来,目光坚定有如精钢。崇祯看着夕照毅然决然的模样,心中三分欣慰,七分苦涩,便也只得幽幽叹了口气,慢慢走回龙案后坐下,沉默的垂下眼,不作应允,却也再无法相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