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是那种漆汁,”那个宦官说道:“我知道,大巴扎里有人买卖。”
“那么就请您们去寻找这种漆汁吧,”艾谢夫人说:“如果是我的宦官或是女奴,他们离开了就未必会回来。”
听到艾谢夫人这么说,那个宦官甚至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杜阿尔特发现他的膝盖都在颤抖。
“那么您就不担心我们不再回来吗?”杜阿尔特问道。
“如果你们的小主人在这里,”艾谢夫人说:“那么你们就一定会回来。”
杜阿尔特的眼神顿时变得险恶起来,而艾谢夫人只是在面纱之后微笑,有人说,爱情与咳嗽一样是无法掩藏的,亲情与忠诚也是一样,起初她以为这个孩子是杜阿尔特的儿子,但几天后,她就发现是自己错了,杜阿尔特是一个大臣,而这个孩子,不是国王的继承人就是公爵的继承人,而且杜阿尔特必然正为他的父亲效力。
像是这样的人,她藏身在苏丹的黄金窗内时看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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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阿尔特离开了没多久,就有宦官恭敬地来到小科西莫的帐篷前,说,艾谢夫人召唤他到她的身边去。
“请进吧,”艾谢夫人说。
艾谢夫人的帐篷是除了苏莱曼皇子之外最大的,宽阔的可以容许在里面策马绕柱而行,之富丽堂皇更是无法令人相信正身处在一个废弃的鬼域之中——明亮的光线透过半透明的布匹投入帐篷之后变得柔和而暧昧,空气中弥漫着红檀香丰满甜蜜的香味,双足踏着的是柔软绚丽的地毯,遮蔽了天空的是如同云霞般的锦缎,它们犹如灿烂的流水一般从天顶的中心流淌向四周,末端用金色的带穗绳子束起,艾谢夫人斜靠着圆柱形的深紫色丝绒枕头,支撑着身体的手臂从枕头上懒洋洋地垂落下来,手腕白皙丰腴,套着三四只镶嵌着矢车菊蓝宝石的金镯,而另一只手则轻轻地在腿上打着拍子——有两名侍女跪在她的身侧,一个怀抱着乌德,一种以鹰羽管或是指甲拨弦的弦乐器,在罗马它被人称之为琉特琴——正在弹奏着一曲不知名但轻松快乐的小调。
侍女之二则正在为他们斟茶,茶水是深红色的,在银杯里荡漾出金色的涟漪。
艾谢夫人伸手指了指身前的座垫,小科西莫就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把座垫拉到距离艾谢夫人还有五六尺的地方,才盘着膝盖坐了下来。
等到小科西莫重新抬起头来,看向自己,艾谢夫人就伸出纤细的手指,摘下了面纱。
她身侧的两个侍女条件反射地跟着做了,随即她们才意识到,来人并不是塞利姆苏丹,而是一个陌生男性,她们的脸色立即变得异常苍白。艾谢夫人在心里嗤笑了一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除了这些基督徒,还有她的儿子苏莱曼,都注定了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伊斯坦布尔,回到托普卡帕宫,她注定了只有一死,而这些侍女,宦官,除非是塞利姆苏丹看重的大臣提出,请求苏丹赏赐,他们才有可能逃脱生天。
但塞利姆苏丹的那些大臣们,会在意这么一个女奴,或是宦官,会为了这么一条卑贱的生命去消耗苏丹对自己的信任吗?当然不可能,只可惜这些人根本看不明白,但她又怎么会打破他们的幻想,只有他们还以为自己能够回到托普卡帕宫,才有可能克服对于死亡的恐惧,继续尽心竭力地服侍她与皇子苏莱曼。
“有什么可担心的,”艾谢夫人柔声说:“他还是个孩子呢,”她转向小科西莫:“孩子,你今年几岁了?”
“十岁。”十二岁的小科西莫这样回答说。
“那你可真是强壮,”艾谢夫人赞叹地说:“我的苏莱曼也是如此,他在十岁的时候,也如同十二岁,乃至十三四岁的孩子一样高大。”她将装着蜂蜜点心的银盘推向小科西莫,“吃点吧,孩子,你们应该都很喜欢甜点心。”
小科西莫眨了眨眼睛,他有点好奇,也有着普通男孩所没有的大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邀请,拿起一团金黄色的小球放进嘴里,那是一种柔软糯软的食物,里面包裹着奶酪,外面浇淋着蜂蜜——就像现在的艾谢夫人所表露的这一面。
但要说她是个怎样温柔和善的人,小科西莫可不相信,那些在密闭的小屋里因为空气过于稀薄,等于被缓慢地窒息而死的人也不会这么想——他们原本都快要痊愈了,只要卧床静养一段时间,且饮食充足,除了皮肤上不可避免地留下的疤痕之外,就和健康人没什么两样,而且他们今后再也不会被染上天花了。
单就因为艾谢夫人的一个命令,他们都死了。
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还是被作为实验品被留下来的。
所以啊,虽然艾谢夫人荣光依然,身边的侍女更是犹如初绽的花苞一般,点心很甜,茶水很热,小科西莫的胸膛仍然是冰冷一片。
“告诉我,孩子,”艾谢夫人亲切地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漆树可以治疗天花的事情呢?”
“不是听说,”小科西莫认真地说:“我的老师曾经和我提起过,这种方法曾经在比印度更远的地方被人施行过,用来挽救始终无法脱离毒血期的天花病人。”
“只有这种方法吗?还有别的吗?”
小科西莫知道,如果他说可以用蚊虫来促发疱疹,那么那些侥幸存活的人立刻会被投入沼泽或是别的可能有虫蝇的地方,若是这样做,就算他们发了疱疹,也会因为感染或是疟疾而死——所以他立刻摇了摇头,“用大漆是最安全的,因为漆汁本身就有毒性,可以烧伤手指,但制作成大漆后,这种毒性会被风与水汽带走,慢慢消失——所以我们需要新的漆汁,不是直接用在人的身上,而是先涂刷在木板上,然后再将病人赤裸地放在上面翻滚,用细微的毒性去刺激皮肤,直到发出疱疹。”
艾谢夫人无比认真地听着,她不是一个愚昧无知的女人,她会阅读,也懂得许多知识,就像现在,她也能够用拉丁语与小科西莫交谈,即便身边的侍女已经因为听说这些人要用毒药来治疗皇子而吓得面无人色,艾谢夫人也依然语气温和,神态平静地探问着其中的细节——她在托普卡帕宫也读到过相关的文卷,奥斯曼土耳其苏丹也曾经尝试过服用少量的毒药来抵抗敌人的投毒,她唯一的忧虑是这个方法迄今为止只呈现在书面和言语上。
“我听说你们曾经接受过赐福,好让你们不得这种瘟疫,是吗?”艾谢夫人轻声问道,“可以让我看一眼吗?”
小科西莫卷起袖子,让她看了一眼上臂的十字伤疤。
两个侍女忍不住发出了惊呼声——艾谢夫人几近逾越地伸出手指去触摸了那个瘢痕。
“真好啊,”艾谢夫人说:“虽然是你们的神,但我也希望我的儿子不要遭受这样的折磨——”她殷切地看向这个有着一双碧眼的男孩:“我恳求您,我的小殿下,您可以去到我的儿子身边吗?虽然他生了病,但您并不会被感染,我希望您能到他身边去,好让他也得一份恩赐。”
这下子,不但是那两个侍女,就连小科西莫也难以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么!若是有人站在我面前,说,我可以救你的儿子,”艾谢夫人微笑着直起身体:“就算是魔鬼,我也愿意亲他的脚。而若是真神无法救我的儿子,我也会把他踏入泥沼。”
她这样说着,一边低下头来,将额头抵在了小科西莫的膝盖前。
小科西莫吃了一惊,他习惯了有人向他鞠躬,也习惯了看人们吻自己父亲的长袍,但还是第一次有一个母亲如此卑微地匍匐在他的身前,他就像是被火炭烫了那样地从座垫上跳起来:“请站起来,”他低喊道:“请站起来,夫人!”
艾谢夫人倒是毫不在意:“那么您愿意吗?”
“我愿意。”小科西莫说,一边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过即便艾谢夫人不这样做,他也会设法去见苏莱曼皇子一次或是更多次,毕竟无法看见病人,他根本不能确定他现在的情况,原本还以为要等到杜阿尔特回来……同时,他也不由得有些恍惚——他没有母亲,虽然他已经有了一个胜过所有父亲的父亲,但这终究是不同的。
无论小科西莫是如何想的,他立刻被带去了苏莱曼皇子的帐篷里。
苏莱曼皇子的情况,要比小科西莫预料的还要糟糕,他浑身赤红,滚烫,斑疹萎缩到几乎陷入皮肤,为他擦拭酒精的宦官与侍从偶尔碰触到生长着斑疹的皮肤,他就立刻疼痛得哀叫起来——说是哀叫,事实上也已经细弱的如同游丝一般,小科西莫都在担心,他是否能够坚持到杜阿尔特他们回来。
苏莱曼王子的眼睛微微地睁着,但小科西莫知道他现在很难能够看清周围的情况,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因为他看见皇子的手始终垂放在床榻一侧,手心向上,手指卷曲,像是要努力抓住些什么——他的手一放上去,就立即被握住了,虽然经过了那么多天的折磨,但苏莱曼的手指依然有着几分力量,这让小科西莫也微微地松了口气,这表示他还能坚持,只是单看表面,不知道他的内里已经被破坏成什么样子。
但苏莱曼皇子有着三个优势——他年轻,强壮,并且从一开始就受到了精细的治疗与无微不至的服侍。
苏莱曼皇子的宦官紧张地注视着皇子握着小科西莫的手——这位依照年龄来说,宽容点还可以称之为孩子,严苛点应该被称之为少年的基督徒,是艾谢夫人召唤他去,特意点明的——他既是医生,又是客卿,也可以说是人质,但最重要的是他的监护人,正在塞利姆苏丹身边备受青睐与关爱的那位智者。
他们注定了无法回到托普卡帕宫,也就是说,苏莱曼皇子即便能够存活,接下来也将会面临一个孤立无援的局面,而艾谢夫人为了苏莱曼皇子独一无二的地位,在后宫已经竖敌无数,而苏丹的大臣们,也未必会继续他们之间秘密的契约,既然如此,在这段时间里,一个能够被塞利姆苏丹视作密友般的新人,毫无疑问就是最值得招揽与求助的对象。
而他的被监护人,就是艾谢夫人走出的第一步。
为什么那些从血贡中选拔出了的孩子,还在幼童时就得以被允许进入王宫,与王子同席并行?不就是因为孩童之间的情感,总是纯洁而又深刻的么?苏丹们懂得如何用鞭子与刀剑令得敌人们屈服,也懂得如何使用温言软语以及亲密的行为获得珍贵的忠诚——艾谢夫人已经观察了这个孩子很多天,这个孩子即便不是如苏莱曼一般的皇子,也同样有着高贵的身份与不菲的身家,既然如此,像是对待那些血贡的孩子一般只是给予丰足的食物,精美的衣裳或是马匹武器等等就远远不够了——但这个孩子有着一颗仁慈的心。
若苏莱曼还是原先的苏莱曼,事情会变得很棘手,但现在的苏莱曼,正处于今生最为脆弱与危险的时刻,是个……弱者,只要让那个孩子到苏莱曼身边去,就不由得他不软下心肠,而只要他与苏莱曼成为了朋友,那么他的监护人也不可能对苏莱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若是让其他人来说,这样利用一个孩子委实过分,但对于艾谢夫人来说,除了苏莱曼,即便是塞利姆苏丹,或是至高无双的真神,也别想撼动她那颗如同铁石一般的心。
她静静地守在自己的帐篷里,等待着宦官为她传来的消息。